苹果:迷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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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人工智能之父赫伯特·西蒙。原文被收录在西蒙的自传《我生活的种种模式》第 11 章。

从前有个人叫雨果,他住在一个有无数房间的城堡里。这些房间都没有窗,他一出生就住在那里,因此,城堡就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世界。他母亲在他很年轻时就去世了。她曾告诉他另一个“外面的”世界,由一个单独的大灯照亮,灯每隔 10 或 12 小时开或关。她本人也没有见过那个世界,但关于它的故事世代相传。雨果从不确切知道他的祖父是否真的住在那个世界或看过那个世界,这些故事会不会是很久以前编造出来给城堡的孩子们娱乐的呢。不管怎样,他只是通过他母亲的故事知道外面的世界。

城堡的房间是正方形的,而且非常长——雨果以轻快的步伐从这头走到那头要 10 分钟。每个房间尽头的墙上有四五扇门。这些门上备有锁,所以只可以从一边打开,从另一边则打不开。可以打开房间西边的门进屋,也可以从东边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当雨果走进一间屋,他身后的门就关上,他不能沿原路回去,而只能通过另一扇门去到其他房间。

有一阵子,雨果很好奇地想知道这些房间是否可能被排成一个圈。这样,如果不是直接地,他也可以绕道回到某一个房间。这一点不容易确定,因为许多房间看起来都一样。有一次他在通过的每个房间里撒了一些面包屑,并留心看他回到他走过的房间的迹象。他一直没有再次看到面包屑,但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被与他同住在城堡里的老鼠给吃了。

他母亲死后,雨果独自住在城堡。也许看来很奇怪,他和他的祖先一样不久就要饿死于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大多数房间是没有装饰的,里面只有一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雨果觉得在他漫步途中要休息或睡觉时有这些已很舒适了。但时不时地他走进一间房,看到盖着白亚麻布的小桌上有充足的可口饭菜。

我们这些习惯于多种食物的人为了餐桌上的快乐从世界各地聚在一起,可能还没有对伙食完全满意。但对口味简单的人——雨果来说,他的口味还没有发展得很精细。有的房间里有水果、蔬菜、面包、熏肉和干肉,雨果觉得这些房间里的食谱已足够让人满意了。既然雨果不了解其他世界,他对城堡为他的疲倦和饥饿所作的安排并不惊讶。他从不问母亲是谁在桌上放了食品。

有食物的房间不很多,如果雨果受过足够的数学教育,就能估计食物的相对数量。连接各房间的门是用明亮的玻璃做的,雨果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五六间屋里有没有餐厅。如果视觉范围内任何一间房里有餐桌,他从他站的地方就能看到。

当雨果一段时间没吃东西而饿了时,他就会挨个在四五扇出口门上张望,看哪间房里有食物。如果没有——通常这样——他就打开一扇门,快步走到另一间屋,在新的地点重新察看。通常在 1~2 小时的活动之后,他最终能看到一间有餐桌的屋子。然后他快步走到那里,以保证在 1 小时内吃到东西。他从没有真正处于饥饿的危险。只有一次,他被迫连续找了足足 4 小时才看到餐厅。

因为城堡的生活并不十分紧张,而且在雨果面前时时摆着的食品颇为丰盛,他很少一天超过两餐。在他偶尔的溜达途中,他要是碰到餐厅就只是穿过它,甚至连点心也很少拿。有时,他要在走累之前找到餐厅,以保证在他醒着的时候及时吃到早餐。

由于大自然的这种慷慨——或者说城堡的安排,总之,它发生了——搜索食品只占雨果一小部分时间,其余时间他只是睡觉和休闲。多数房间墙上有动人的壁画,幸好他觉得这些画很令人愉快,他自己的思考也足以令他不感到无聊。他已习惯于孤独的生活,并不因孤独而烦恼。

雨果坚持写简单的日记,他发现他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每 24 小时睡觉占 8 或 10 小时;大约 3 小时找餐厅,吃饭 2 小时。余下 10 小时闲逛,看城堡的装饰品和在房间里舒适的椅子上做白日梦。

雨果这样活着,除了穿的衣服外,很少需要私人财产。但他的母亲给了他一个小背包,他一直背在身上,里面有梳子、剃刀、磨剃刀的皮带和其他一些有用的物品———以及一本圣经。圣经是他所知道甚至是看过的唯一的书。在她母亲的教导下,圣经是他的启蒙读物,而且不断地为他提供愉快的有教益的活动,虽然其中讲的“外面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对他几乎是无意义的。

你可能假设城堡上的壁画会帮他理解外面的世界,学习像“树”那样简单的单词含义。但图画没有什么用——反正如此——因为城堡壁画师画在墙上的图案是完全抽象的,即使在这些画中出现,也没有一样东西像树——或像外部世界的居民可认识的东西——那样平常。

然而壁画以另一种方式帮助了雨果。花很长时间去查看它们使他大大发展了理解和欣赏抽象关系的能力。必须认为他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来读圣经中的创世神话和寓言——具体的物体在他看来呈现出抽象符号的意义。这就是说,他理解圣经的方式恰恰与圣经的写作方式相反。这写故事的作者在故事和寓言中发现用老百姓的日常经验来传达关于世界意义的深刻真理。雨果剥除这些经验,而以抽象的体验,常常能把这些故事直接还原为这些故事要传达的主张。

我不是想暗示雨果完全理解他读过的全部东西。伊甸园的故事使他特别迷惑。智慧树上具有的什么样的诱惑力使夏娃不顾后果地任性——为一个苹果而冒被逐出伊甸园的风险?如果他不知道什么是树,他却很熟悉苹果,因为他常在铺着亚麻布的餐桌上看到它们,他母亲还曾教他说它们叫苹果。雨果觉得苹果味道很好,但也并不比他用以充饥的许多其他东西好多少。也许在这件事上,他的实际经验妨碍了他的抽象能力,并使这个特殊故事比其他故事更难理解。他确实及时学会了回答,但不是抽象概念而是经验引导他这样做的。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当然是根据外面世界的事件和日历来判断的——雨果一直在安乐椅上休息,忽然感到饥饿,他习惯地站起来走向屋子的东头,透过玻璃找餐桌,不到一小时他已经到达餐厅,准备享用正等着他的饭菜。

但正在这时,雨果做了他从未做过的事。坐下来吃饭前,他扫视了一下桌子看看有什么样的面包。他看到桌子中间放着香肠和奶酪,半个刚烤好的黑麦面包。他看到面包就闻到——更确切地说是想到,因为与他的鼻子无关——用白面烤制的法式面包的香味。伴随着这想象中的香味,他稍稍觉得厌恶面前的饭菜。

如果雨果在他的生命的关键时刻停了一下并作思考,他想象中的不明确动向可能会自己平静下来,他的生活也会和以前不一样。他虽然一生中有许多时间是在进行反思,但他以前从没有机会去深入思考实际走的路线,他现在也没有去思考。没有再停顿,他从桌旁转身很快走向下一排门。

透过玻璃看不到餐桌,他推开其中一扇门又快步向前走。在第 3 间屋的一头透过安全门他又看到了一张很远的桌子。他努力要辨认桌上放的是什么食物,但太远了。他几乎跑着过去,走进最后一间屋,很高兴地发现在桌子上摆着的食品中有一个法式的白面包。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久后就睡着了。

雨果逐渐发展了——或发现了——口味和偏爱,这是不知不觉中的事,并没有让他觉得不习惯。虽然不是每张桌子上有法式面包或熟橄榄(他不久开始爱吃熟橄榄),但大多数桌子上有。此外,他并不坚持每顿饭要吃这些美味。肯定,他每天用于找食物的时间增加了,但这仅仅意味他以较认真的意向代替闲逛,这或许为他的生活稍增加乐趣。

但几次重大事件预言了更困难的未来。有一次雨果先后走过 4 张餐桌,因为食物不合他的口味,3 个多小时在饥饿中匆忙地寻找后终于找到第 5 张桌子,但是除了他更饿以外桌上的食品与前 4 次没有什么不同。在有过这种经历几天后,雨果不太挑食了。

同时,雨果发现他的偏好还扩展到对城堡墙上的画上。他发现自己有两次在一个门口简单地查看了前面的房间后走开了,因为那壁画上的颜色和图案并不令他喜欢。几星期后,在他刚有点饿时看到远处有一餐厅,但要到那里去就要经过一些房间,那里的装饰他不喜欢。到第二间屋他转身窥视其他几扇玻璃门——都看不到餐桌——看是否能欣赏着较满意的壁画而到达为他准备好饭菜的房间。他失望了,只好按原来的路走。但后来,他怀着能找到一条新路得到食物的希望转身去看别的房间。

现在雨果的日记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首先,他醒着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寻找他喜欢的食物,他对某些房间的反感进一步妨碍了他的搜索。其次,他现在的日记包括了大量他走过的路线,其中标上了旅程中所伴随的愉快与烦恼,饥饿与腻烦的感觉。如果他把这些感觉加在一起,他能把日记编写为一份简单的只有一刻钟的日志,它能达到使他满意的水平。现在这个水平当然还会激烈波动,而这些波动反过来又使他的觉察能力更加敏锐。

雨果自己觉得无力使这些感觉的锋芒变钝,他现在开始感到它们的刺痛。说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也许太过分,更可能的是,他甚至还没有想到他的口味和偏爱可以由他来控制——谁能说事实上它们是否能被控制?

但是随即雨果没有限制自己的欲望,他也确实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去满足它们。他开始去寻找一种线索,在他透过一系列的门窗远远地看到餐桌时,可以判断桌上可能有什么样的食品。他提出一种理论,即以绿色装饰的房间比其他房间更可能通向白面包,而蓝色则是接近熟橄榄的重要信号。

雨果甚至开始保留简单记录以检验他的预测。他还提出了一种损益结算表,告诉他花多少时间搜索食品——结果如何——以及他对装饰的爱好会对他的搜索效率有多大影响(尽管蓝色和绿色顺利地通向好吃的,他还是真的喜欢可爱的红色和黄色)。

这些科学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是成功的,并暂时降低了他在时间方面日益增加的压力。但损益结算表提示的倾向并不很保险。每个月用于寻找最好的食物的时间增加了,然而他不能使自己相信,他的满意度也相应增大了。

雨果逐渐对周围环境认识得更多,对他的选择反思也更多,他还开始观察自己——这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他发现他对装饰的爱好在慢慢地变化,以致他实际上开始喜欢绿色和蓝色,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些颜色更可能使他得到他特别想吃的食物。他甚至认为自己已察觉到一个相反的效应:他讨厌高度对称的壁画糟蹋了他对佳肴的享受,在这样的房间却似乎总放有鱼子酱。但这种感觉如此微弱,以至于可能纯粹是想象出来的东西。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为肚子服务,这多少平息了雨果的不安,因为他意识到这使他的工作容易一些。在回顾过去时,他问自己最初喜欢某些壁画是否有意识地出于在类似装饰的房间中吃到特别美味的佳肴。

雨果的探索,以及他那自相矛盾的爱好的逐渐调停,只能延缓而不能阻止灾难,如果他不断增加要求的话。在我们谈话时他已达到真正可叹的地步。他每天一醒来就坐在他休息前找到的那个餐桌边。但是他自己预备的饭菜不管怎么好——甚至鸡蛋煮得生熟正合适、面包均匀地烤得焦黄——他还是不能毫不分心地享受。他要在桌上打开笔记本,异常兴奋地计算着他一天的任务。他最近是什么时候吃的鱼子酱?这一天去找桃子馅饼好不好?或者,既然他前一天吃得相当好,他是否坚持要吃那总是很难找到的鲜草莓?

制定了暂时的菜谱后,他查阅笔记本来看看在找这些特定食物时他过去有些什么经验。他常会发现他不太可能在少于 10~15 小时的搜索就找到他所列出的食品的位置。

偶尔,在他特别强烈地为快乐而搜索时,他设计这样的菜谱,除非他愿意一星期不吃饭,否则是没有希望实现的。然后他会在单子上勾掉最难找到的几项或几组项目,但只是带着一种强烈的失望情绪——甚至对城堡吝啬的安排有一种隐约的愤怒。

在他又一次休息前,他总是打开笔记本,仔细记录他一天劳作的成果,精心记下他所观察到的可能有助于他将来搜索的新线索,并检查那些否定他已形成的假说的经验。最后他制作了一张记录每天成绩的计分卡,给他特别喜欢的食品打 10 分或 15 分(如果他最近没有吃到它们就奖励 5 分),如果饥饿使他在特别不对胃口的餐桌前停下来就愤怒地记上一个大的负分。他用这些对每天的得分和上个星期、上个月的得分进行比较。

后来的两三个月,雨果因受挫和发怒几乎变得疯狂。他每天的分数实际在下降。高分所对应的美味饮食种类似乎越来越少,而负分开始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自己确立的目标是他每天要走 20~30 英里。虽然他走到最后觉得精疲力尽,但睡觉也很少使他恢复。因为恶梦中吃不到宴席的景象打扰了他,他常梦到正要拿起刀叉享用美味佳肴时,它们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体重开始下降,因为他现在吝啬那注意他的外表所需的时间,他因不剃胡子不理发而更加憔悴。

一天他在途中特别不顺,身体几乎要崩溃,跌跌撞撞地走到一间屋里,在安乐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次他莫名其妙地为没有因梦到食物而烦恼,但他在梦中清晰地看到以前的情景——大约两年前——那时他醒着坐在一张相似的椅子上,也许他所在的那个房间里的有许多锐角的壁画与以前所在的房间里的图案有些相似,这使他回想起以前。不管怎样,他的回想极其鲜明生动。他甚至在这个梦里又体验了温暖的舒适感,以及很早以前出现在他思想中的愉快游戏。梦中后来没有发生什么,但这使他充满了好几个月没有体验到的幸福感,观察者将会注意到他前额的皱纹,一半藏在散乱的头发里,在他打瞌睡时平展了,他肢体的神经疚挛在完全放松时也消失了。他睡了 9 或 10 个小时。

雨果醒来时,梦在他心中仍很清晰。实际上有相当一会他没有想起目前的担忧。他仍坐在椅子上赞美对面墙上的图案——刺目的深橘色和黄褐色线条,它们的进程受到紫色锐角的阻止。然后,他那笔记本的白纸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笔记本是在他睡着时从他手中滑落到脚下的。他内心深处痛苦的冲击就像来自墙上桔黄色和紫色图形的闷棍。随着痛苦而来的那种同样深沉的悲哀爆发出在大厅里回荡的哭泣声。

以后的几天,他无心于曾经从事的狂热追寻。他的生活又回到先前的模式。他休息并闲逛,碰到什么吃什么,事实上他几乎不知道在吃什么。在做了那个梦之后,他所感受的痛苦和悲哀扩散为一种难以确切表达的忧伤——那是一种持久的忧伤,但又不是他曾经历的那种恐惧的无情提示者。

然而,不久他感到复活的欲望在刺激他,他又小心翼翼地挑选。他受不了再打开笔记本(虽然他没有放弃它),但有时发现自己在用精美早餐时想着最好以后有一天再吃到这种佳肴。例如,有一天早上他想起好久没吃到的法国浓味软干酪。他在记忆中寻找能帮他找到的种种线索,而且那天还路过两张桌子,因为他看到桌上没有奶酪。虽然他最后也没找到,但他只是稍有失望,而且没持续很久。

他越来越发现在接连几天成功之后他的欲望会增高,并促使他进行更周密的计划和更精力充沛的活动。但当他不能实现计划时,失败会使他的野心收敛一些。他对较适中的目标感到满足。如果法式浓味软干酪很难得到,至少熟橄榄也算相当丰盛,能让他感到有些满足。

他的新生活与童年时代的生活唯一的区别是:那时他从不缺时间,他的闲暇从没有被没完成任务的想法打断过。他每时每刻所想干的事绝不成问题。周期性地感到饥饿和疲劳以及看到遥远的餐厅乃是他有目的的活动的唯一向导。

现在他感到选择的重负——为现在和未来选择。他心中主要想的是享受悠闲——玩味他的思想或审视壁画——另一小部分则装着他那半压抑的记忆,想着实现抱负、制定计划、并要匀出一些闲暇时间用于工作。说他不幸将是不公平的,说他感到满足也不准确,因为他的抱负的起落总是与可得到的和可能的水平保持同步。尤其是,他意识到他再也不会无忧无虑了。

这些思想是他有一天下午当他听任自己悠闲时一闪而过的。他现在偶尔又有时间读读书,翻着圣经,一半在看,一半在做梦。他翻过圣经中的一页,其中一句话引起他注意:“……当那个女人看到树上有好吃的食物,而且它看上去令人很愉快……”

这时,看到或尝到的苹果的回忆再也不妨碍他思想的抽象了。那句话的意义完全清楚了——不会比他在圣经中欣赏的其他故事更晦涩了。他现在知道,这意义,不在于苹果而在于他。